前程
王亮
到来这里的所有人，对于我们的困境都有或多或少的了解，这困境有的是自身的，有的是自身投射到精神分析的事业上。在这些困境中，欲望里挣扎的我们的问题集中于两个核心：
1 相对于世界，精神分析是什么？
2 我是谁？
对于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及其相互关系，决定了我们作为分析者和精神分析学生的命运，也就因此决定了精神分析在中国的前程。
一、精神分析的位置：未来的心理学。
由于政治带来的幸运，早在我们聆听拉康的教诲以前，每一个学生就听说过马克思的论断——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隐晦的论断在我们的无意识中引领我们来到成都，为的是寻找这个论断的一个我们尚未领会的解释——找到你自己的位置。对于所有拥有欲望的人而言，这个解释里面包含了一个人所有的痛苦与意志。
为了拥有这个位置，首先需要存在提供这个位置的参照系，这个参照系就是精神分析。而精神分析赖以提供这个位置的，正是它面对世界之时、自己也拥有一个位置，对于这个位置的无知构成了我们的困境在基石上的脆弱。
在中国，有一个人知道什么是精神分析的位置，他曾说：“只有一种心理学，那就是精神分析。”但他的学生对此不以为然。
有幸我来自人文心理学的中心，可以为所有的同志讲一个科学哲学视野下的小故事，解释一下为什么在未来，只有一种名叫精神分析的心理学。
我们在座的所有从心理系或者不从心理系来到精神分析的同志们都听说过一个典故，这个典故说，心理学因为冯特的科学实验而诞生，时间是1879年。然而我们都被骗了。在冯特以前，认识论的传统在西方早已确立，冯特当时面对的问题很现实，那就是作为一个崇尚个人价值文化传统下的哲学家，当伟大的黑格尔已经把哲学的所有问题都解决了的时候，一个男人应该怎么办呢？这个时候，作为二流哲学家的冯特耍起了小聪明，试图通过引入科学实验来重建整个哲学体系，可惜他的能力与野心不成比例，所以后来，冯特的“心理学”几乎是一夜之间在世界上消失了。和冯特同时，另一位一流的哲学家布伦塔诺也明白在黑格尔之后该做什么，既然问题都解决了，那么对于问题的思考本身就成了遗留的东西，这整个精神活动便成了哲学的方向。布伦塔诺太严谨，以至于决不把不成熟的思想成书，他是通过拉康般的教学在学生那里体现的效果来展现他的伟大，因为他有两个好学生，胡塞尔和弗洛伊德。
当我们今天谈论心理学，自然想到的是认知派，并且贯其名曰“科学”，却忘了英国心理学会已被驱逐出了英国皇家科学会。心理学的方法在实验方面的严格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心理学的对象是什么。如果人的精神是一张桌子，心理学早就成了物理学或者化学的一部分了，从行为主义到认知心理学，这些着急的美国人宁愿为了幻想中的科学而把这个前提中的“如果”去掉，可拉康一直很冷静，他明白，没什么会因为人的偷懒而变得简单。
所以，认知神经科学确实很科学，可惜这是脑理学，而不是心理学，心物关系这个古老的命题并不会突然因为他们的想当然就得到解决。在霍大同先生的伟大“膜——屏”假说得到证明之前，心物关系的解决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希望。美国人的脑袋总是太简单，不能明白摆在心理学面前的一个基本前提，那就是，自然科学的对象是客体，研究者人是主体，可心理活动本身就是主体或者主体性的，这样的一个学科对象的根本异质性怎么可能用纯粹的客体研究方法呢？这些懒惰的人为了现成的方法，为了能在他们的教授生涯中混一个名声，宁愿相信他自己不是人，于是人的历史也就不会有他们的位置，光明的历史永远不会让深夜的大森里掩耳盗铃的小偷得到他其实并不想要的东西。
那么，是不是就无路可走了呢？当然不是。心物关系并不一定是一定要解决的问题，既然客体世界可以建构纯粹客体的科学，为什么主体的世界就不可以有纯粹主体的科学呢？这个问题引领着布伦塔诺，也就引领了胡塞尔和弗洛伊德，虽然弗洛伊德本人并没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的老祖宗在意识之中更愿意寄希望于霸道天下的自然科学，好在他为我们开创的、是无意识。
拉康举了个彩虹的例子，我们看见的并不真是所谓空气中的水与光的反射，尤其在诗人眼中更不是如此。这个典型的例子里，已经科学化的物理学和尚未科学化的心理学展现出了其根本差异，这种能够把握诗人对彩虹的心理经验的学问叫做现象学，对于我国最出色的心理学史家高申春而言，真正的心理学就是现象学，他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那是因为他不会法语，没有看过拉康。
胡塞尔确实是个不偷懒的人，既然心理现象首先就是心理现象，科学也正是从基本的直观建立基石，我们便应该像亚里士多德建立物理学那样去建立这门全新的心理学，为了不犯行为主义和认知派古老的本体论错误，我们必须把精神的经验、也就是精神的客体和其相应的精神活动打上括号，在现象就是现象本身的前提下去进行剥茧抽丝的还原。正是现象学为心理学明确了研究对象，并为心理学作为主体学科引入了基本方法。
而主体学科成为主体科学，需要进一步拥有可被检验的主体实践，也就是说，主体性必须迈向主体间性，这样的一个实践只有精神分析；不仅如此，拉康还在精神分析的领域里引入了语言学，作为人类的精神现象，语言显然是最适合科学的客观化的材料，它也正代表了心理学客观化的唯一直接切入点。
科学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通过证伪来接受检验，也就是说，理论要能够在发展中被证明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一步是霍大同先生来完成的，通过汉字，拉康的错误如同牛顿被爱因斯坦审视一样被发现。
所以说，只有一种心理学，那就是精神分析，而我之所以在前面加上未来，是因为我们所面对的这个错综复杂的、精神分析被排挤的现实。
二、精神分析的外部困境。
精神分析从诞生开始就处在困境中，一百多年的历史就是一个战斗的历史，最惨的时候，弗洛伊德差点被肉体消灭。
一百年来，精神分析除了被承载人类欲望圣杯的文学带在身边常常用作垫脚外，大概没什么顺利的事情，在欲望的挣扎与快乐之间的抉择中，并没有几个会在欲望的独木桥上跳舞。于是在这片浑浑噩噩的新疆域里面，行为主义、认知主义、精神药物总是会变着法儿的甚嚣尘上。
在中国，我们除了要面对这些已经让我们举步维艰的生存竞争，同时还要承受来自所谓“同行”的盘剥，这个同行的组织挂起弗洛伊德老家的牌子，也就挂起了精神分析的羊头，我们却无法猜出来他们到底卖的是什么肉。整个心理治疗界的现状并不比我国的其他领域更糟糕，毕竟，不要脸是可以促进经济快速发展的，几个小时的分析，几次的理论学习可以得到西方殖民者的认可，岂不是最可津津乐道的事情吗？奴隶们永远都清楚，当奴隶比当主人简单，他们更清楚，当奴隶却装主人更简单，尤其在他们搞到了枪的时候。
三、精神分析的内部困境。
外部困境并不可怕，对于一个分析家而言，死亡正是需要直面和超越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虎却依然是虎，只可惜，我们的同道总是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不愿意做虎，只想着怎样以狗为荣。也就是说，当他们不理解弗洛伊德的时候，他们不大愿意承认自己不理解，而众口一词说弗洛伊德错了，为了像尼采一样照顾人民，拉康不得不唱了一辈子“回到弗洛伊德”的戏。
然而拉康始终都明白，他可以把狗咬死，却永远没办法阻止狗叫得比老虎凶。
同样的事情也在我们这里发生，学法语难，读拉康更难，莫若说法语没用，拉康胡闹，这样有些人就可以从此悠哉悠哉了；如果老虎坚持原则非要培养他们，那就干脆决裂和叛逃。他们看得明白，在大老虎只有一只，小老虎还没长成的时候，狗的世界总是比较好混的，毕竟这个世界就是狗的世界，于是脸上的老虎皮他们就不想要了。
可恨的是，脸都不要了，皮却还留着，并且把想要吃虎的狗也拉来贴虎皮。
四、我们的生死前程。
所以，我们的前途并不光明，在这样的背景下，必须要回答的问题是：我是谁？这是一个欲望领域的问题，这个充分展现个人独特性的问题在精神分析的世界里是具有共性的。
因为，“我是谁”的问题能够获得答案的参照系并不多，对于一个以学生为主体的组织来说，精神分析本身就是这个参照系最主要的部分，由于二十年来理想主义传统的衰落，这个对自身位置的追寻可以凭依的参照就更少了。
好在，精神分析教导我们欲望的伦理，没有缺失就没有欲望，正是精神分析在困境重重中的光辉，给永远追寻自身价值提升的人们提供了无边无际的舞台；而精神分析的地母所包含的所有人类经验，使每一个独特的人都可以在精神分析中找到起点。
以我为例，如果没有精神分析对于女人定义的探索和性欲结构的精深展现，就不会有我心中女性主义的运动方式和建立共产主义微观关系的信心。
只有一个悖论是我们脖子上永远横着的刀：对于精神分析这个冒险的事业而言，需要一个人的欲望能够坚持如安提戈涅，也就是说，需要英雄；可一个英雄怎么会求助于精神分析呢？大不了只是求学于精神分析。
于是，我们精神分析中国化的事业就成了这样一番景象——在一个胜算渺茫的战场上，我们的主要任务不是打仗，而是致力于如何把狗熊变成英雄的教育。托尔斯泰告诉我们，这是所有古典战争中最重要的事情。
零、此文的另一种写法。
我们
我不是诗人，我是诗。
——拉康
一
小鬼轮流坐庄
地狱是他们的
天堂
地狱之外
还是地狱
二
孤岛孤独
战士只有一个
弹尽粮未绝
将军的披风温暖
盖在家属身上
沉睡
将军老了，却
尚未开战
三
铁匠越来越少
有的倒戈
有的睡去
学徒还在门口
观望
蓝色的火焰 纯净
点燃战士的脚
和床前灯
剑身更加昏暗
四
沙漠孤岛大树遮天
只有一株
每一片叶荫下
立着的石祖
层层叠叠
忘了沙场
忘了水
破壳的浪子
消失在远方
五
天上的岛屿世所瞩目
太阳从岛中诞生
一块石头坠落地狱
天使记得石头
只是记得
带来太阳的一块身体
自己回去
战争属于人间
六
太阳高歌：
走向我！
战鼓蒸腾
安提戈涅的道路
烈火焚烧而涅槃
战士只有一个
树下荫凉
石祖安逸
七
人类的
苦难无边无际
享乐无始无终
我们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