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大闹天宫
——中国主体的困境与出路
张涛
佛洛依德曾在《摩西与一神教》中提到了多神教到一神教的过渡，这是文明的进程。众所周知，中国主要的宗教“道教”和“佛教”甚至“儒教”，在民间的大众信奉中，都是以多神教的形式出现的，甚至同时信仰多种宗教。中国人如何面对这种多个父亲所引发出的认同冲突呢？本文试图从中国四大名著中唯一一部神话小说出发，通过孙悟空，这一主体来阐述这个论题，《西游记》学者一般认为这一形象是作者吴承恩个人经历的投射。故事是这么发生的，华夏大地的海边，那个东傲小国边界的一片乐土上，一个仙石[2]吸收日月精华：
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西游记》第一回
蹦出的这只猴头，在拉康前主体的维度，立马，下属就上报这个消息给玉帝，那个中国道教中万物的父亲，但他只回应说：“天地所生，不足为异。”说的很好，天地所生，而非语言所生。
为描述以上这从天地所生的石头中蹦出的东西，我们需要清楚此后想象的石祖在哪里？不需要过于强调，就通过“花果山”、“东方的傲气”、“边界”等字眼嗅到了想象的气息。在这个乱伦的场域，那个世外桃源的水帘洞里——这不唤起拉康著名的帘子或帷幕所代表的东西，它自封美猴王[3]，和猢狲们一起在花果山过着天堂般的生活。
尽管如此，石头的形状和孔窍却早已构造出了史前史：家庭的星座[4]。这样，我们不会惊奇于这样的一幕：
一日，与群猴喜宴之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极力安慰猴王，猴王却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严，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西游记》第一回
经由缠绕在它身边的这些作为镜像的彼者——猴子特长不正是好模仿吗？老老少少的代的秩序给出了亲性结构下的逻辑时刻。死亡，这个拉康在鼠人讨论班中就慎重提出的第四元素开始良好地发挥作用了。这里开始引入了大彼者的法则。接下来的故事却赌徒般地掷出了的骰子：哪一个法则呢？
二、世间的名字与主体的困境
美猴王决定远行了，面对阉割，它强烈地意识到需要做点什么。一次机缘中，师傅，作为中介，作为一个理想的父亲形象出现了。这一遭遇的场景，值得一讲，所涉及的主体磕头叫道：“师傅，师傅！”，通过儒家父子师徒君臣的逻辑，表明辞说在这里正在构成，它将我们引向彼者，那个更复杂的社会网络。然而，这位仙山里的世外高人——注意世外一词，就暗含了“事后”的债务。这个师傅——作为媒介，用了一个与“che vuoi？”对等的问题，劈头而来：“你姓什么？”“我无性。任凭打骂，不会恼怒。”石猴主体答到。这里对话的错位如拉康做 “signe”与“xing性” 的游戏一般，师傅很快就给这个尚没有欲望的猴子取了名字，也同时取出了“性别”，这个命名是很有意思的：
“你身躯虽是鄙陋，却像个食松果的猢猻。我与你就身上取个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个兽旁，乃是个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阴也。老阴不能化育[5]，教你姓‘猻’倒好。狲字去了兽旁，乃是个子系。子者儿男也，系者婴细也，正合婴儿之本论，教你姓‘孫’罢。”
姓与性倒是都取到了，名字呢？“我门中有十二个字，分派起名，到你乃第十辈之小徒矣。…乃‘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十二字。排到你，正当‘悟’字。与你起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中国人并不陌生，中间的名字由家庭/门派的排行决定，这自宋代以来在中国一直奉行至今，在俄狄浦斯三元组的基础上，进一步在辞说的维度发展了家庭的星座。
最后的名字，这个实在的代理父亲——这个师傅（Maitre）/我在（M`être）的欲望加诸上来，“空”。孙悟空：觉悟“空”的男孩儿。
在好不容易得到佛家的师傅密传道家72种变化的技法[6]之后，其猴性再度凸显，因违反了“世外”师傅的世外法则，即“不得彰显（仙术）”，被赶出师门。带着这个“去觉悟空”的名字——这个债务，在学得一身绝技之后“荣归故里”。
这个法则提出了一个问题，“彰显”给谁？这再一次从这个彼者指向大彼者/另一场所。缺失不断出现，由于没有与自己相衬的兵器，于是抢了东海龙王的那根象征石祖的“金箍棒”，此后，又把阎王掌管的生死薄上的自己的名字划去，以免入地狱。
为缓解局势，被玉帝册封，然而当知道弼马温是个小官，后大怒，释放天马，打了上级,重回“花果山”，自己取了个弑父般的名字：齐天大圣。
除了智慧伶俐之外，猴子那难以驯服的野性——叛逆的精神[7]，是作者在其个人所处的特定历史条件下选择这一形象的原因。这旋即遭来了十万天兵天将，然而，不但没有驯服，反而获得更多的神力——钢筋铁骨与火眼金睛。
无奈之下，玉帝从彼者又请来一位彼者：如来佛祖。主人公在说出：“皇帝轮流做
，明年到我家”的狂语后，终于被佛祖压在“五行山”[8]下足足五百年，出来之后，仍需要以“紧箍咒”，念咒语的方式，来在“必要”的时刻——一个呼唤父性法则的时刻——加以束缚。
我们涉及的主体，事实上，仍然是被放逐到异乡，他去了西天取经，另一个世外。这是在接受唐朝皇帝诏书的佛教师傅：唐僧以紧箍咒的威胁下一同前往的。虽然他已达道家不死之身，又超脱佛家轮回，但阉割仍以威胁的形式起到功效。这个师傅想给他取了个佛家法名：
三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个象沙门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甚么？”猴王道：“我姓孙。”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道：“不劳师父盛意，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三藏欢喜道：“也正和我们的宗派。你这个模样，就象那小头陀一般，我再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么？”悟空道：“好！好！好！”——第十四回
这里，我们知道传授孙悟空道家仙术的最早的师傅，取的是唐僧也认可的佛家法名，道教之父玉帝无法收服悟空，而如来佛却又用道家的五行压住了孙悟空，诸多混淆尚未清算。现在，新的师傅又硬是给他添了个新的名字。
我们虽不提及从五行山被唐僧救出来后取经的剩下那92回的过程，但是可以说那是一个死亡时时笼罩的充满诡诈与艰辛的斗争之路，精神分析的伦理不就是要求的这样一种直面实在界欲望的精神吗？也就难怪，在1971年的Louvin，拉康，会高声地，几乎是吼出了这样的话：“当然，你们有足够理由相信你们都会死，它支撑着你们!如果你们不信的话，你们又何以能承受得起你们现有的生活？要不是依靠在终会完结的这一确定性之上，你们是否能承受起这段历史？！[9]”。
完结，在最终通过重重艰险取到西天经书之后，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在紧箍咒下，他接受了与唐僧的师徒关系，并走完全程，得到最后的命名。这些经由代理父亲的多次命名，使得这只石猴，在道佛法则统管和争执的天下[10]，多次得以定位，却同时引发了混淆，而这些命名一次次的留下主体，又一次次带着债务引向另一个彼者，如同当今世界文化交融下中国的青少年；而且这种代理父亲一次次地引发精神分析学派的分裂和交融，后者也深深影响着成都精神分析中心这座花果山的猴子们。
三、命名的冲突与主体的出路
然而，实际上，多种命名，在中国古代这十分普遍，成年后自己给自己可以取个”字”,为公众场合所用，当官就职以及学徒门派都有对应的辈分来命名称谓，甚至死后都有封谥号。儒家始终致力于从父子、师徒、君臣甚至夫妇男女的复杂规则与相应命名来区分尊卑伯仲。各种称谓和名字，按照“天地君亲师”的位子，定位着中国人在各个社会关系中的辞说与星座。也许正是因此，佛道儒三家交织下统领着中华民族的血脉，中国主体始终充斥在这些多重认同下反复的撕裂与反复的弥合之中。
在这里，我们要质问的问题，通过拉康“主体就是给自己命名的那个”的定义，凝聚在这里，男性主体，在与代理父亲（天地君亲师）的关系中得以命名，这里也集中着一次次异化下的病理，然而恰恰是在多重父亲的命名后，孙悟空还在不断叛离这种父性法则。这和《西游记》作者的父亲从下级官吏沦落为小商贩，一直期望按儒家法则获取功名这个肩上的债务是密切有关的，“承恩”这个名字，就是上承皇恩好好做官的意思。两次乡试虽成绩优异却名落孙山，加上父亲的早逝，这样的打击，和孙悟空有能力却得不到适当的任命，干脆回老家花果山称王一样。他之后操持家务，潜心研究，耗时7年写成《西游记》。由于没在官场，吴承恩的材料遗留极少，更没有他母亲的材料，但孙悟空是在一个符号母亲：菩萨，给予紧箍咒之后，才被唐僧驯服，去上取经路。在这里，母亲不是一个想象的诱惑，多元父性法则的在冲突之下，反而沦为想象的攻击性。悟空取经的过程投射着作者的人生仕途之路。取到经书回程中，遭遇暴雨，有些经书因此损毁，唐僧懊悔不已，行者笑道：“盖天地不全（pas-tout），这经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应不全之奥妙也，岂人力所能与耶！”这表明作者最终对人生的看法。
如同拉康强调Joyce作为语言的工匠（artisan avec les langues /l`élangues）的方式来升华，那么通过吴承恩和他创作的孙悟空形象，可以能看到中国人在过渡这种认同与现实冲突的困境上特有“升华”的路途，丰富的艺术成就和历史悠久的诗歌创作，解救并成就了这个民族。正是因此，霍大同教授在《代情结——中国人中的母与子》的结论中讨论中国人的升华途径，并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人不是直接地寻找在出生之际就已经丢失的另一半, 而是试图寻找生命的原初的整体。一个人超越生活中一切的记忆, 超越过去的一切的具体经历, 以返回类似于出生之前的那种状态。此状态纯粹是阴与阳的动力的和谐,…唯其如此, 我们终于明白，中国人是极端个人主义者，因为，除了艺术家本人，无论父母、妻子或者爱人还是孩子，谁也不能够分享他所处的升华的最高状态；然而中国人同时也是极端的宇宙主义者，因为，人一旦知道怎样与大地、与阴阳、与他本人做充分的沟通, 他就沟通了别的人和整个宇宙。否则，上文关于升华所说的一切皆不可能。”这权且作为对本文开头问题的一种回答。
[1]此节如此命名,不仅仅是为表达主题的由来，同时很偶然地（如果你相信的话）也是本文主体孙悟空的诞生，以及书写此文的主体在第一次步入分析室以来一直实在地不断扣问的问题之起点（脐点），
[2]这个诞生的石头，被作者赋予了足够的象征意义，“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作者正以此把这个时间、空间、人事三者优势都占据的神物——这个想象的石祖投放在了这一原初的场域。.
[3]这里，“美”与“王”二字上，我们看到自恋的命名。.
[6] 72种变化：可变男、变女、变老、变少；可变人、变动植物甚至任何事物；可变长、变短、变大、变小，甚至变无；可使自己变，也可使别的东西变。这72变的本领，别称难道不正是72种认同，不正如实代表面对着重新认同的种种选择和叛逆，模仿各种偶像，享乐却不知自身欲望的当代主体？另外，忍不住再多嘴说一句，数字：72代表《易经》64复卦与8单卦之和，象征无穷变易之数。.
[7]猴子由于在古代就被认为是“好色”的动物，然而作者以“石头”生出来将之去性欲化，然而，著作中多次对话表面他是处于男性立场的，尤其是当他阻止那个承担起了主要的色情形象的男配角猪八戒起色心的时候，如他的名字讲述的：佛教的八戒，犹如摩西的十诫/色戒，标定了他的欲望与债务，他由于调戏嫦娥而被赶下凡间，去西天取经，继续修炼。
[8] 这里，佛家的佛祖压住孙悟空的山有个道家的名字：五行。.
[9]Jacques Lacan Conférence à Louvain, le 13 octobre 1972
[10]我们尚且省略掉佛道各家诸神与孙悟空的复杂关系，已能看到这些代理父亲在主体那里引发的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