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梦中的母子关系

——关于代情节的一个注释

                        

 霍大同

     通过对现代中国人的梦的精神分析，我们在拙文^（１）中提出了中国人的无意识结构无法用弗洛伊德的俄底蒲斯情结来很好地解释，而应以代情结的概念才能对这一无意识结构给予合理，恰当的解释的观点。我们还进一步认为上述东西方无意识结构的差异植根于东西方家庭结构的差异，同时前者又强化了后者。而东西方家庭结构的差异是由来已久的。根据现有的文献，中国的家庭结构在殷周时代即具雏形，秦汉之际已基本确定。在1840年后，受西方的影响，传统的家庭结构逐渐发生变化。因此，我们提出的代情结应该在1840年前的中国社会有最为充分的表现。虽然我们已不能对那个时代的中国人进行精神分析，但是我们可以通过他们留下的文献，比如梦的文献，进行间接的精神分析以提示中国古人的无意识结构的基本特征，从而验证代情结的概念。

中国人的传统认为生下一个婴儿应该被看成为女人是真正的女人，即是能够生育的女人的一个证明。这个标准将女人分成两种：真女人和假女人。然后根据子女的质与量，她们又分成两种：有能耐的和没能耐的（当然这个区分同样适用于男人）。这些习俗带给中国妇女无形的巨大压力和无限的幻想，特别是在怀孕期间。以下几个古代的梦能够说明她们在内心的最深处所想的：

（1）              汉武帝母亲的梦：一个仙女托着太阳给她。她吞下太阳之后就怀孕了，然后孩子出生。这便是武帝。

（2）              孙权（182-252，吴国皇帝）母亲的梦：她怀孕中间的一天梦见太阳附入她的腹中。她给丈夫讲这此事，他说这是一个好兆头，他们的子孙将繁荣昌盛。之后，孙权出生。

（3）              在孙权母亲怀上孙权之兄孙策（175-200）期间，她梦见月亮坠入腹中。

（4）              范纯仁（？-1101）出生的那个晚上，他的母亲梦见这个婴儿坠到月亮上，她用裙子把他接住。醒来她就生下纯仁。

（5）              北齐时期的窦泰之母亲梦见大风与雷忽至，似乎天要下雨。她出了院子想看一看，见到炫目的闪电和雨，后者落在她的身上。她醒来浑身是汗，怀上了窦泰。

（6）              宗泽（？-1128）的母亲做了一个梦：雷声隆隆，闪电的光线触及她的身体。次日，宗泽出生。

（7）              李白（701-762）的母亲在梦见金星之后生下一个孩子，她给他取名白。^（2）

（8）              一个女人在河边洗澡，看见一块发光的石头，把它拣回家。那天晚上，她做了如下的梦：一个衣着像神仙的女人对她讲：“你拣回来的那块石头是浮磬之精^（3）。若您好好保存，你将生一男儿。”她蓦然醒来，一身的冷汗。没多久，她怀孕了。孩子出生之时她给他取名琳（优质的玉）。

（9）              李至的母亲做了一个梦：八仙从天而降，让她吞下护身符。醒来，她觉得心中好像有一物。稍后她怀上了李至。

（10）          明太祖朱元璋（1328-1398）的母亲梦到：一个红衣神仙手持象牙笏，^（4）给她一些发亮的丸子。吞下丸子后，她感觉身触异香，之后怀了孕。

          以上十个梦摘自陈士元《梦古逸旨》^（5），这类梦不仅见于专门记载梦的文献中，而且还大量存在于其它的文献中，比如，《二十四史》、《清史稿》、佛教与道教的人物传记等等。暂不论梦的真实性问题，我们指出如下几点：

（一）这些梦的象征系统。它们有：

太阳—————————（1、2）

月亮—————————（3、4）

雨和雷————————（5、6）

星——————————（7）

宝石—————————（8）

护身符————————（9）

丸子—————————（10）

 

这一切可以看成为一个将是名人显贵的男性孩子的怀孕和出生的象征。不过这样的象征系统并不是新创的。事实上，中国哲学假定人是天与地结合的产物，特别的例子是以太阳作为其象征的天之子的皇帝。人们习惯上以象征的方法将每一个人归属于十二个动物之一，后者又用来指示六十年（一个甲子循环）中的年分，换言之，所有的人都是天与地结合的循环运动中的一个瞬间。

我们要指出，这些做梦者、大人物们的母亲，她们具有极大的兴趣以梦来证明她们儿子出身不同寻常，来源全然奇异。由此引出如下结果：

（1）               否认她的配偶（孩子的父亲）的存在，否认她的儿子是她与其配偶结合的产物。相反地，她欲证明她的儿子是天或者神仙送给她的。支持这一看法的可以有来自性经验和传统医学理论的两个证据。第一，不是每次性交之后都会怀孕，怀孕在某种程度上是性生活中一个偶然的结果。第二，中国人认为女属血、男属精。女人若是吃了、碰了、接受了属于精的东西，例如第八个梦中的浮磬之精，她就可能怀上一个婴儿。

（2）               否认父亲的作用在古代中国的政治生活中具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意义。此一观念构成了朝代更替的心理前提。对于一个贫穷的从而处于社会底层的男人，例如汉朝开国皇帝刘邦，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此二人皆出生寒微，如果想推翻现有的朝代、夺取政权，那么他就得证明当朝天数已尽，而他则即将开始的天的儿子。没有这一预先的措施，他就不可能建立自己的王朝。然而，他的父亲、一个贫穷的男人，还活着，怎样制造这样的证据？第二个和第十个梦向我们提供一个方法。在古代中国每一个朝代的奠基者都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不过，并不是他杀了父亲，相反地，正是母亲象征地、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杀”了她的配偶，为了儿子成为皇帝或者大人物。改朝换代不仅仅意味社会的断裂，也意味在古代中国人的家庭中的心理断裂和在那些野心勃勃的家庭中父子关系象征性的断裂。

（3）               否认父亲也就是否认母亲。如果生育在性交之外得以实现，那么母亲只是一个被借用来生下孩子的工具。此即是说，一个人无父无母。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认为在中国传统的思想中存在一个根本的矛盾，它使得佛教可能在中国受到欢迎。儒家对于佛教的主要批评之一在于，佛教徒是一个无父无母的人。但是佛教最终还是在中国扎下根，我们不得不说在儒家思想中、在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存在着某些佛教能够植入的空间、角落。没有这些，我们就不可能解释小说《西游记》脍炙人口和佛教寺院遍及全国的现象。简言之，儒家代表代情结的理论升华，佛教的引入与传播反映了中国人想要摆脱这一沉重情结的愿望。总而言之，家庭的兴趣与个人的兴趣不是一定相同。所有的中国人无论男女都希望保留一点儿个人的自由。

（二）从精神分析的角度使我们感兴趣的另一点是这些古代的梦出现的时间。它们产生于如下三个时刻：

在怀上孩子之前—————（1、4、5、8、10）

在怀孕期间———————（2、3）

分娩之前————————（6、7、9）

 

如果不考虑此三种情况在统计分布上的差别，我们可以进一步发现这些梦都涉及怀孕妇女身体内部的改变所唤起的生理性的兴奋。考虑到孩子、特别是贵子的重要性，我们可以估计出怀孕的某些征象使母亲产生心理悬念和幻觉。^（6）

为了与上述关于腹中胎儿的梦相比较，我们再分析一个关于亡儿的梦：

蒋济是一位将军，他的妻子梦见死去的儿子哭着对她说：“死人与活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我生前是高级官员的子孙，而现在却在阴间做了泰山府的差役。我受的苦难简直没法说。现在，有个住在太庙^（7）西厢、名叫孙阿的人将掌管泰山府。我请求您对父亲讲述此事，让他请孙阿给我一个好职位。”

儿子刚说完话，母亲就蓦然醒来。然后她就给丈夫讲了她的梦。他答道：“梦不足为凭！”

第二天，母亲又做了一个梦。她的儿子对她说：“今天为了迎接新上司我已经来到太庙之下。乘等待之机，我抽空回家。新上司应该明天正午动身。在他离去的时候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就不能再回来了。我希望你再请求他一下。”接着，儿子详细描述了孙阿的长相。

及天明，母亲又跟他父亲讲：“我知道梦不足为凭，不过试一下也不妨。”蒋济于是派人去太庙找孙阿。确实找到了，而且长相与儿子在梦中描述的一样。蒋济哭着说：“我差一点对不住我的儿子了。”
    他把孙阿叫来说了这件事。孙阿对于死一点也不怕，相反地，他很高兴将成为泰山府令，只是担心蒋济的话是否真实。他问蒋济：“如果一切像您说的，那真是我的心愿。不过我不知道您儿子想得到什么官职？”蒋济说：“您可以给他一个阴间里舒服的职位。”孙阿答应这样做，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蒋济想尽快得到消息，就从自己的办公地方的门口到太庙每十步安排一个士兵，来传递消息。七八点钟时，孙阿开始感到心痛，正午，孙阿死亡。

一个月之后，母亲再一次梦见儿子，他说他已经升为文书主管。^（8）

一眼便可看出，死去的儿子的地位改变满足了四个人的愿望：父亲、母亲、儿子和孙阿。后者是一个赤贫的人，因此希望当官，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们刚才说过，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男人生活的目的是当官。我们因此而有大量的关于此一主题的传说和梦见于几乎所有的文学形式中：小说、戏剧、诗歌，等等。在这个意义上，此梦具有典型性。然而，我们打算着重讨论如下几点：

(1)现实世界与阴间的关系。中国古人认为，一个人可以直接进入阴间，但是不能够从其中出来回到现实世界。不过亡者可以通过新的出生而重获肉身（投胎），即是说，通过一个物理转变的特殊形式，他重返现实世界，但他的记忆丢失了，所以忘记了先前的生活。根据这一看法，怀孕是一个联结现实世界与阴间的行为。

 具体地讲，生命可以被看成是一个信使，它轮回于各个世界或者表现为不同的形状和不同的社会地位，例如在此梦中的亡者要么是高级官员的儿子，要么是差役。在这一意义，母亲成为生命转变的一个场所。

 生命转变的另一个形式也见于此梦中：亡者显现于生者的梦里以告诉男性做梦者或女性做梦者什么事情，做梦者可以是亡者的丈夫、父母、孩子等等。在此意义上，梦也可以当作是亡者与生者得以交流的一个世界、一个场所、一个通道。

(2)我们可以将此梦所示的各个关系作图如下：

                 

 

 

虽然亡儿的地位的改变直接取决于将成为府令的孙阿，儿子却不能够直接讲出他的愿望。相反地他希望父亲帮助他、传话给孙阿。不过他也没有直接地向他父亲表白，相反地，他请求母亲的协助以得到父亲的首肯。开始，父亲不考虑他的妻子的梦，因为他不同意儿子的不正当的要求，但是最终还是同意了，因为他听够了他的妻子无休无止的唠叨。

儿子先找母亲而不是找父亲，这完全是合情理的。没有这一预先措施，他第一次就将失败。他也特别的聪明，利用父亲的权利实现其个人的愿望。否则，如果他忽视自己的身世，新上司就会把他凉在一边。

    在我们看来，这个故事似乎是现实世界的一个隐喻。因为，直到目前，我们仍然可以在中国社会中观察到同样的现象。对于某些中国人，特别是高级高员的子女们，如果想获益于父亲权利所带有的可能的便利，为了使之同意他的任何一个政治或者经济上的要求，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是告诉母亲，后者又告诉父亲。父亲被看作是价值和道德系统的正式的官方的方面的代表，母亲则是非正式的和官方的方面的代表。父亲主管家庭的社会和外部事务，例如在这一故事中儿子地位的改变。在这类事务上，母亲只有向父亲建议的权利，且主要考虑儿子的利益。相反地，父亲考虑妻子传来的儿子的要求。此梦的荒诞隐喻了它的非法性。要求某人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好职务，这对于身居高位的父亲显然是一个犯规的行为。不过，正是在一切都行得通或者可能行得通的梦中和阴间，父亲找到借口以正式地实现他儿子的不正当的要求。通过这些曲折，他最终满足了儿子和妻子的愿望，换言之，他也完全知道兼顾存在于中国社会所有领域的正式和非正式的两个方面，因为他也是他的母亲的儿子，有着与他自己的儿子相同的经历。

 佛洛伊德关于俄底浦斯情结的一个支持性的证据是小男孩偶然地看见母亲的身体，此一经历唤起了他选择母亲作为性爱对象的愿望。在他度过了俄底浦斯情结期之后，此一愿望将受到压抑，此一经历的记忆痕迹永不出现于梦中，除非以一种伪装的形式。但是，我们在李昉的那本著作中发现一个古代的梦显示此一幼儿期的经验可以毫无伪装地出现于梦中。它的叙述如下：

顾琮是一位官员，由于犯了罪，皇帝下令将其投入监狱。他忧心忡忡，等待判决。一天午睡，他见的母亲的阴部。他更自惭形秽、此梦使他更担心自己的命运。不过有一个懂得解梦的人祝贺他说：“您得救了！您母亲的阴部显然是您出生的道路（生路），您看见了救您命的生路了。多么叫人高兴的预示啊！”第二天根据皇帝的命令他被释放。^（9）

解释此梦的关键在于应用“生路”词。不仅是这个词的意义从出生之路到救命之路的改变，而且关于做梦者母亲阴部的理解，都绝对的巧妙。

也许，此梦及其解释带有偶然性。但是，有几点是清楚的：

（1）               虽然官员顾琮梦见母亲的阴部，但是他只想到了其作为小便和性交器官的功能，忘记了它也是给予他生命的生殖器官。在某种意义上，由占梦者给出的生路一词起了一个绝妙之词的作用，使做梦者回到那些遗忘了的记忆。事实上，似乎正是这些在无意识中起作用的记忆使他在生命处于危险之际做这样一个梦。

（2）               中国古人并不认为一个梦见自己母亲阴部这件事有什么不得了，这对于他们不是一个该受惩罚的行为。否则，这位官员就不会对别人讲起它，不过，由于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所以他还是感觉更加自惭形秽。此外，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一个梦。

（3）               此梦证明了在中国人那里，如同西方人一样，有着相同的看见母亲身体的幼儿期经验。乍一看，这一主题的梦可以被视为俄底浦斯情节的证据。但是再仔细推敲佛洛伊德的理论之后，我们会发现这些梦恰恰构成了该情节的反例。因为，如果幼年期爱母亲的愿望被完全压抑到无意识的深处的话，则这一主题就只能以伪装的形式在梦中出现，而不能直接呈现。否则就意味着梦者的压抑机制的崩溃和人格结构的瓦解。这样一来，梦者就应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但是顾琮显然属于正常的人的范畴。留待我们研究的问题是这个经验在中国人的人格形成中怎样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