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大同专访

霍大同访谈2:我的学术生涯

来源:成都精神分析中心   |   发布时间:2012/5/4   |   浏览次数:     |   字体大小:     

霍大同访谈2:我的学术生涯

 霍大同访谈2:我的学术生涯 

 记者 朱晶进、李贤文      《天健》第十七期

        天健:霍老师,先谈谈您自己好吗?我看他们开始采访的东西,有人说“文化大革命”期间,上山、下乡那些,完全浪费了青春,他们刚来大学的时候各自就觉得已经有很大差距了。您是在学术上很有成就的那种,可能您来的时候就有很多积淀了,那几年您肯定没有完全浪费。
        霍大同:也许可以这样说。当时我为什么考历史系?选择考历史系是因为,哲学系老师所讲的东西不比我已经读了的东西多,到经济系同样如此。如果到中文系去当个笔杆子,我又不适合听命别人写东西。外语系,我外语比较差。所以我就选择历史系。
        历史方面,我当时最缺的就是中国史。因为在这之前,马恩列斯的主要著作我都是看过的。当时看的哲学,黑格尔这种,西方哲学那一套,只要马克思主义谈到的,国内都能够找得到书,比如说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然后像什么洛克、休谟,都有。政治经济学,亚当?斯密、李嘉图之类。历史唯物主义的书少一点,但是有些基本的书,马克思主义引到的,什么法国大革命、法国革命史的历史也有。然后当时苏联的世界史也可以读啊。这样,二十世纪之前的西方的那一套,我都了解了。当时就恰恰是中国的书没看。我那时找不到中国方面的书。我进来以后,世界古代史、世界近代史到现代史的教材基本上是由语录组成的。所以那时候我恰恰通过读马列的书,对西方史还是很熟。恰恰空缺是中国文化,中国史不懂。所以我就选择历史系。
        天健:所以你进了历史系也主要是用力在中国史上?
        霍大同:正好又选我当了中国史的课代表,所以中国史我就一直都在听。我们头一年古代史,第二年近代史,第三年现代史,我都在听。我也经常去图书馆坐着;原则上,上午就是看自然科学方面的东西,然后下午就到那个方志室坐起搜资料,研究清朝中期,有个白莲教起义,在四川、湖北、陕西、河南、甘肃五省。关于这个在这里的所有的方志有一两百本。
        天健:我们听说您的毕业论文写的是计量史学的东西,我们现在都觉得是很前沿的东西了,这是不是跟当时注重自然科学有关?
        霍大同:对。就是写了宏观的农民战争以后,我就发现,当时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经济决定论,经济政治的关系。我就想用材料,用数学的计量的方法来考察究竟经济与政治是什么关系、和地理环境是什么关系。当时正好宋代有这个材料。宋代有很多商税、客户、主户的统计,所以我就做了一个非常计量化的东西来考察三者之间的关系。
        天健:当时其他人是怎么做宋代经济的?
        霍大同:当时没有人做计量的啊,当时更多的是文献考证,做得更革命一点的当然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上面套嘛,还有一些退缩的——我觉得是真正的史学家,他们就做一些文献考证。最后这篇文章也是太计量化了,太前沿了,目前我看国内也很少有做这种事情的。那个时候胡老师就喊我改个题目。我当时写的“题解”,我少年气盛,没改题目,所以也没发。正是因为这篇文章,我到巴黎。我另外有一个朋友,当时是南开历史系的,他是七七级的,他叫康征,当时他考取了到法国的公费留学生,然后和戴思杰也是同学,在那儿学法语。那时戴思杰在北京语言学院学法语。然后就跑到我这儿来玩,他看了我这篇文章,因此就有印象。后来他就做了一个法文的摘要,交给法国一个搞历史人口学的,那个教授看了以后把它介绍给一个汉学家,也是搞历史人口学的。这个汉学家就邀请我跟他一起工作。
        天健:当时您好像在故宫博物院?我就觉得奇怪,您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读的是历史,到后来读博士的时候就转向读精神分析学了?
        霍大同:当时我写白莲教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心理问题。那么简单的欺骗性的巫术一样的东西,什么无生老母之类的,能够把农民动员起来舍生忘死去斗争。这个精神的问题恰恰是马克思主义没有触及到的,社会的问题经济的问题都触及到了,心理问题没有接触到。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因此那时候我对心理的问题就一直放在心上。
        那时候心态史是法国的,法国的情况我们一点也不了解,我们了解得更多的是美国人的东西或者英国人的东西。心态史问题一点都不了解。我到了巴黎的高等社科院,它就是年鉴学派的大本营,就是因为年鉴学派创立才有这个高等社科院。但是他们的心态史研究对我来说仍然太浅了。也许明年我们在你们那里设立一个心态史博士点,就要做中国的心态史研究。但是你必须要有精神分析的训练你才可能去做这个事情。不然你就没有办法做。然后正好我自己有自己的问题,我觉得搞历史没什么搞头,那么我借这个机会去搞精神分析。但是为了给汉学家面子,因为是他邀请我去的,所以我还是在他那里做论文。他搞的现代中国的人口与农业经济,我就帮他做这个事情。但是我当时写的硕士论文,虽然在他名义下做的,已经是纯粹精神分析的了,叫做代情结,相对于俄狄浦斯情结提出的。当时是用法文写的。但他也允许我做这种事情。因为我计量做得那么好,完全自学,很多人都认为我要走计量这条路,但是我后来发现计量这条路不能把我带到我希望去的地方。理论不够,做出来的东西仍然不行。当时我在巴黎甚至碰到李中清,是李政道的儿子,他就搞计量史学,他就用计算机搞,输入大量材料搞中国的问题,最早是搞东北的。后来他用明清档案的材料搞。他当时对我表示,如果我愿意可以去美国,到他手下去做,但我已经没有兴趣了,我已经决定转到精神分析了。幸好转了。
        我的观点是,人,所有东西创造出来,是由他的精神和欲望决定的。比如我今天为什么答应你们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觉得七七级的历史事实值得大家回忆,然后历史系对我来说是有感情的,我才来,是我这个欲望指挥我来的。我现在的观点就是精神决定物质,精神决定这个社会,当然人的精神结构的形成由外部世界——自然界与人所创造的世界,比如语言等等——所规定。目前为止我就是这个观点,即精神主义,呵呵!
        天健:当时您在故宫做些什么事情?
        霍大同:故宫的工作是搞宫廷史,剩下的时间我自己看我书。那时我就利用北图,北图正好在北海旁边,借了大概百把本书,英文书。在大学里我对二十世纪以前的自然科学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同时我也去上他们的高等数学那些。那些英文书让我对二十世纪的社会科学有一个基本的了解。第一个这个,第二个收获,因为故宫接触文物,这个时候,文献、文字可以骗人。文物不能骗人。你看这个杯子,这个时代生产的,二十年后另外的杯子不一样。因此这是文物的重要性。怎么去穿透文献。那时候才认识到王国维“二重证据法”很重要。文字上的记载必须和实物有一个对比。
        天健:当时您就做了一些心态方面的考察?
        霍大同:我当时就意识到了,不能够仅仅局限于文献。我故宫的收获就是这个收获。那么结果就到北图看了那么多书出来。这个收获对我现在做学术影响非常大。我们现在的精神分析的临床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不是建立在文字的基础上。但是反过来我通过文字来解释语言。现在我的工作是,要对中国的文字——后头我又转回来,到了那个时候,到了巴黎我重新研究古文字。现在我做了很多工作研究古文字,但是和现在古文字学家的研究完全不一样,是想从人的思维的角度来研究,把它作为人的思维方式的一个材料来研究。
        天健:我们来说说别的。法国的咖啡馆非常有名,很多作家都提到了,它跟中国的茶馆有什么不同呢?这就关系到您在法国的生活。
        霍大同:我就觉得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我们现在的茶楼,我很讨厌这个杯子,我喜欢盖碗茶,是传统的。实际上法国的咖啡馆也是一个传统的东西。比如我们原来传统的茶馆,是有说评书的;他们没有说评书但他们有音乐,弹钢琴,甚至是有两三个人的小演出,实际上跟我们传统的茶馆是很类似的。我并不太想坐这种茶馆。我更喜欢去喝盖碗茶。我们很多法国人来了,我带他们到那儿去,他们都很高兴,有中国味道。竹子椅子。所以咖啡馆和成都传统的茶馆所起的作用差不多。现在很遗憾,全部用玻璃杯子。
        天健:您在法国是不是经常没事就泡咖啡馆呢?
        霍大同:对我们来说太贵了啊。
        天健:当时不是两三法郎一杯吗?
        霍大同:两三法郎对我们来说仍然贵了。我跟戴思杰聚会时仍然喝茶,当时那里有绿茶卖。但是要喝葡萄酒。那个时候我自己带一瓶,他自己有一瓶。大概就一人喝一瓶。周末去一次。
        天健:年轻时候有异国的留学经历,体验到异国的情调,我们觉得很美好。
        霍大同:那当然。不过我们的生活比较艰苦。六千五百法郎的最低工资线,中国留学生很多一个月消费不到二千法郎。留学生没有工资。法国的奖学金就是最低工资。很多留学生很艰苦。那个时候我们国内没有钱。很多学生咖啡馆不敢去,基本上就是吃饭吃五百块钱,买张地铁票两三百,然后租房八百。当时有一个选择,你要么去打工,挣够一二十万回国;要么你就拿个文凭,什么钱都没有那样回去。我们就是拿文凭啊。
      
        天健:您们那一代人当时的学习态度特别认真,我们现在看来很惊讶。当时班上只要立志于这方面的同学,都是全身心泡在图书馆上啊,跟现在有很大差异,现在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做到这一点。
        霍大同:我们那时找不到书,完全是业余时间在读书,才考取大学的,这个机会对我们就是宝贵了,所有的人都是业余时间在看书。当时我之前是印刷工,罗志田在农村当知青,戴思杰在十六中当政治辅导员,当了什么团支部书记,葛小佳在工厂里,刘复生好像还是知青,还是小学老师。对我们来说这个东西就很珍贵,不一样。
        天健:霍老师您现在回忆大学四年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各方面都可以,比如学习上、生活上的。
        霍大同:没肉吃。那个还是逐渐在改善了。当时我有一个印象,周末,就文化路这条街。当时周末的时候我们几个曾经,有一个唯一的酒馆,那个酒馆卖豆腐干,卖甘蔗酒,酒还要酒票。甘蔗酒是用煤油桶装的,我们去喝的时候还有煤油味道。要了两盘豆腐干然后在那儿吃。那个时候关系比较好的是葛小佳、杨光、张兴、戴思杰。罗志田当时还远点,毕业后我们关系反而更近了。我和戴思杰是上下铺,葛小佳住在我们隔壁。后来戴思杰就离开了。他大概是读了头一年,他就回家去住,没在学校里,川医的。经常没来上课,就是最后考试的时候来一下,看我们怎样准备的稿子,把它综合一下就考试。
        天健:学文学的好像都有一些放荡不羁的味道。
        霍大同:他一直对文学都很有兴趣,一直希望拍电影。当时四川医学院有个电教馆,他们有个朋友的父亲就是电教馆里搞摄影的,他就曾经拿到一个摄影机,看了一下,由此就决定这辈子要去拍电影了。
        天健:当时你们很多人去法国,我们现在都不敢想像。
        霍大同:那时候当时有一批公费,我们当时有两个人考取,一个戴思杰一个刘学伟——是一班的。
        天健:当时你们怎么考?
        霍大同:公费考研究生。当时有一些世界史的导师,中间有一个名额是公费,就考取的。戴思杰考的是法语,刘学伟考的是英文。我是偶然的啊。我是因为别人邀请我嘛,当然也借了他们的光。那个人康征正好也是跟他们一起考的公费,跟戴思杰是一个导师,搞史学史,那个老先生的一个硕士。正是这个样子,通过他的关系我才去的。
        天健:您准备留学大概学了多久法语?
        霍大同:学了一年多嘛,去了以后根本没有办法开口。能够看简单的文章。估到整,再赶上去。我和戴思杰都是“街头法语”,都不标准,很多语法错误,但是法国人听得津津有味。很多正儿八经学院派的法语,语法很标准但说话没什么味道,呵呵。
        天健:语言才是文字最本真的东西吗?
        霍大同:不管语法讲得多正确,关键是你要把你的味道表达出来。我当时学英文的时候没有想到出国,那时候罗志田想出国,还有葛小佳现在在美国,他们当时属于“出国派”,天天弄英文。我这种人就是“实用派”,我想我肯定要看英文,我没想到要出国。所以我基本上是哑巴英语,后来学法语也是成了哑巴法语,最后到法国去没有办法,逼得才说。
        我们历史系出去不少人,在国外。还有一个是李小雄,他回历史系来上过课,今年暑假来的,给研究生开的课。然后七八级还有一个王笛,我们大概有四个人在美国。还有一个程为坤是七七级的。
        天健:在大学阶段的时候,您们学习历史有哪些类型?比如像您是很前沿的那种,但也有很基础的那些工作吧,还有也是做很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方法那种,可不可以这样区分开来?
        霍大同:实际上当时没有人做马克思主义。实际上现在后来看,当时我们有一批人,成了帮派的,一些人是做学问的人,另外一些人不是做学问,是准备去做官的人,分成两拨。所以我们现在有些做官的也很成功。因为当时定向也是,三个嘛,一个是党政工作者,一个是科研人员,一个是高校师资。因此你看,纯粹现在做历史的人,就有一批搞学术的人,包括像我,我们都是学术圈子,那么还是有限的。在这个学术圈里头,有一些人就退回去了,做一些文献考证,这个工作是需要做的,马克思主义当时没做文献考证,到现在为止,我要看的东西仍然是那些考据学的东西,看基础的东西,这些东西确实需要做,而且这是川大历史系的传统。据他们说,“文化革命”前,到历史所去,川大的学生文献考证都很好,北大的学生理论很会谈,但是动手能力不行,川大的学生理论方面要差一些。比如说刘复生、罗志田、王邦维,包括我差不多都是继承川大历史系这一传统的。王邦维他完全文献考证。还有一点,像陈廷湘老师,他就有点思辩色彩,他理论性比较强,但陈老师原来是我们党支部书记的嘛。那个时候我们分一班和二班,一班的人当官的要多些,二班的人做学问的要多,我属于二班的。比如说现在几个有名的人物,王渝次、常荣军、郭伟(班长),在中央的,都是他们一班的。罗志田是恰恰落在一班的一个,罗志田在一班算是比较少数的。还有一些人觉得史学没有前途,想换一种方法做,差不多就是葛小佳做到了。
        天健:当时整个川大的学术氛围大概是什么样子呢?学生们在学术上还有没有做什么努力?
        霍大同:它是一个很大的张力。
        那个时候我们也办了一个杂志,叫《十驾》,当时主要几个人是我、徐亮工、刘学伟(现在在法国)、陈力。办了几期。当时中文系也办了个杂志,叫《锦江》,是一个文学杂志,好几个很有名的人当时都在这个杂志。所以各地、各专业学生都在自己办杂志,想写一点新东西。
        天健:本科四年时,您对哪些课和老师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呢?
        霍大同:我只有说古代史。当时是罗世烈和马德真。我们古代史有四个老师,他们编了个教材,基本上以史料为主,然后强调一个理论要尽可能地解释材料,这个观点对我影响很大。后来就是胡老师、冉光荣。胡老师做了很多工作,搞了很多调查,搞了一些拓片,也就是说他是走出去重新搜集新材料。他用了很多原来文献上没记载的新材料来做。比如口传的,他就做记录,比如王小波的记忆。冉老师当时思辩能力强,那个时候他算一派,当时讨论农民战争、社会发展的动力,他那一派叫“合力派”,历史的发展是合力,对我有一些影响。后来近代史,王介平老师当时建议我,你要真正懂西方哲学,你必须要去学数学。这样我就去到数学系听数学课。我们那时候还找过徐中舒先生,他没理我们,就说了一句话,你们从认字开始。我到法国去看古文字时就想起徐老的这句话。那时我还看到蒙文通先生的书,非常佩服。如果说马克思主义史学还有几个东西是站得住的,是有价值的,以后作为一个历史学派能够成立,就要算蒙先生一篇文章,“通过谈亩产量的发展谈政治制度和思想的变化”,我觉得它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一个代表作。后来我给刘复生写信,“要是蒙先生还在,说不定我就考蒙先生的研究生了”。蒙先生的气度很大。我还请教过缪先生。缪先生的记忆力很好。当时我为了学古文就背古文观止,很多东西不懂。他那个时候眼睛白内障看不到,我说上一句,他说下一句,不佩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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