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天使
蔡 菲
王家卫是一个导演,但看了他的电影后,我觉得他也算是一个分析家,因为他有着分析家的欲望,那就是找寻人们丢失的东西,重现人们所不知的事情,通过人物那种内心深处的独白,就像是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某个不能够被人窥探的角落,通过镜头一点点的解开出来,被阳光照出影子,水墨画般的晕开,慢慢的侵入慢慢的渗透到生命的痕迹中。他的影片中多了一种看不到的东西,被命运终结在了独白中,对话中,和分分秒秒的喘息中。在他的电影中没有很多的对白,更多的是主人公不知所云的内心独白,他们自说自话,不让别人听到,更不让自己听到。
从《蓝莓之夜》中我们可以看到,王家卫的电影经历了从冷峻到轻松、疏离到温情、拒绝到接受、叛逆到平和、边缘到主流的一系列转变。但我还是更喜欢他早期的电影,用暗淡的色彩,凌乱的节奏,自说自话的人物独白,边缘人的生活来表现心灵深处的冲动与欲望,那些人物的独白更像是自由联想,话语因此也就存在于莫比乌斯环上。
每一次看《堕落天使》这部电影,心都会跟着堕落,只想一直留在电影里,迷失自己,将心灵锁住,就像一直待在享乐里,在想象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黎明与李嘉欣分别是天使一号,天使二号,他们是杀手,他们是搭档,他们合作了一百五十五个星期没有见过面,因为一开始黎明就说了:最好的拍档是不应该有私人感情的。这是他们的规则,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规则,在规则的反而我们看到了两个人在欲望中的挣扎,因为欲望就在规则的反面。
天使一号是杀手,表面上看来是他在决定别人的生死,但当他说“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他的职业,我这个人很懒,我喜欢别人替我安排好一切,所以我需要一个拍档。做这一行有个好处就是不用做决定,在哪里死,什么时候死,怎么死,一早都是被决定好的”,所以当他选择了杀手这个职业,就是选择了死亡。拉康说,自从有性生殖以来,人类的冲动归根到底都是死的冲动。所以他就是选择了死亡。
一次完成任务之后,在公车上遇到了他的小学同学。每个人都有过去,即使是杀手,也会有小学同学,当同学递给他一张喜帖,他一笑而过的时候,他选择了逃离自己的过去,背弃自己的历史,没有过去,没有历史的人,要怎样确定自己的位置,如何构建自己的历史,如何看到自己的缺失,如何看到曾经属于他的丧失,又如何产生欲望,因此他只能在死亡中给自己一个位置,杀掉那些人的时候能够让他感受到自己片刻的存在感,他唯一能够掌控的也只剩下死亡了,所以他选择了做杀手。他不知缺失又如何欲望,不想欲望与欲望是同一回事。
他说“人们以为当杀手可以赚很多钱,其实一条人命又值多少钱?”这个问题其实是他跟自己说的,生命算什么?死了又算什么?他同时也给了自己答案,生命不算什么,死亡也不算什么,就像杀人与被杀那样轻而易举。
天使二号李嘉欣,她不杀人,只是为黎明安排好一切,住的地方,杀人的路线图等等,她就像个冷血的机器人,叼着烟走在深夜的地下通道,长长的头发挡在眼前,她就像游离在世界边缘的幽灵,她的世界里只有他的搭档。
她的欲望真正体现了:欲望在规则的反面。与天使一号这么多年的合作让她对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一号产生了深切的私人感情,而这是规则不允许的,她知道一旦见了面,一切将烟消云散,因此她从来没有要求见面,只是默默地为她的搭档安排着一切,然后在他完成任务之后,再去为他收拾残局,收起他留下的所有的垃圾,他的垃圾在她看来就是他本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会抽着他抽过的烟头,睡在留有他余温的床单上自己跟自己做爱,去他去过的酒吧,坐在他坐过的凳子上,在想象的关系中,她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因为她知道一旦打破了想象,破坏了规则,她欲望的东西不保,就连她可怜的享乐也将不复存在。欲望把享乐预设在禁止的对面,但是从初期条件来看,那是不可能达到的;欲望只有在因寻找它而不断置换着各种对象,并把自身加送到其他事物的过程中给予主体可能性的维度,才能成为能够欲望的东西。尽管一直以来,她的欲望表现的如此明显,如此强烈,但每一次见面的请求都不是由她发出的。
合作了一百五十五个星期之后,他们坐在了一起,拿着香烟的双手在颤抖。这一次相遇,她是为了自己的欲望,但她为何如此紧张?在她的欲望之灯点燃之后,她又提出了相互承认的原则,热切地盼望自己也能被自己欲望的他者所欲望,所以这一刻,她是如此紧张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而对于他,则是他第一次做出决定,他决定不再过这样的生活,他不想再过这种生命不由自己掌控的生活,这是他第一次做决定也是他最后一次的决定。他们的欲望没有在一起,所以他们并没有相遇,也注定不能在一起。他说他们不再是拍档了,她让他再帮她最后一个忙,他答应了,所以他死了,他的死还是被决定了。
两个个体间围绕着在他者中被欲望的相互承认的纷争,最终将走到其中哪一方让步或者死去的极限地步。但是,不论哪一方以何种方式放弃战争,结果都是与相互承认的本来意义相差甚远的,即败者自不必说,胜者也只是占用了没有价值的人。由于一方被另一方欲望,因而它不可能既要战胜对方,又要否定他者的存在。其原因在于,正因为被对手支持,自己才能够成为充满欲望的有价值的器。因此,这声战争变成不生不死的永远没有结束锣声的不可思议的战争,没完浊了地持续着一种任何一方都不能战胜的或失败的进退两难的状态。能给这种状态画上终止符的只有在那里打上缺口的死亡。结果,战争的真正操纵者只能是为一切战争拉上帷幕的死亡的沉默。
对于冲动与欲望我不知道自己知道多少,我只知道走到想象的尽头会是死亡,一直以来,我都给不了自己一个位置,构建不了自己的历史,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强烈地喜欢王家卫,喜欢他早期的电影,喜欢暗淡的色彩,充满死亡气息的电影,向往着那些边缘人的生活,沉浸在如此之类的电影中感受自己的存在,听主体的声音,这个主体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所以对于分裂的自己我感到害怕,知道不知道都是死。我们总是似乎看到了什么,同时又被什么诱惑。并且,好像自己在说什么,又总是被什么所言说,似乎是被无理地刻进了某物的存在。人之为人的领域是在本源上被赋予不平等的被动性色彩的场所。处于这被动中的我们还有必要知道或不知道吗?
有人说王家卫的电影像是在无病呻吟,但我知道,这绝不是呻吟,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作为一个导演,他一直在试图寻找着似有似无的真相,但是他一直在寻找。
真相在哪里?在它曾在的地方,但它曾在哪里?否定自己的陈述;取消自己的述陈;消散中的无知;错失中的时机,残留在这儿的除了那为了从存在中堕出而必须有的东西的痕迹以外还会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主体为了移动支撑自己的位置,单方面放弃了自身的存在而接受别人,通过把从其上再度被掠夺到他者之中的自己作为对象来欲望,来收回自己。但是这是一种自杀行为,主体因此变成背负着无法与自己本身再次相遇的宿命的人。结果,主体虽然发现了欠缺的对象——我被欲望,但是本应被欲望的这个对象已经被掠夺一空,迎来了从那里被失去的讽刺性结局。从拉康那里我似乎只看到绝望,这样的结局,我们已经知道,那我们又为何还要在这预定已知的轨迹上再走一遭?
真是讽刺性的结局啊!
没来学精神分析之前,我相信精神分析可以救我,但当我知道了一些的时候,是绝望。分析进行到这时,我真的绝望了,我一直围绕着一个问题打转,每次去了都是一直说同样的问题,我听到了啊,可是我无能为力?真的无能为力吗?
真相只有一个,它在的地方,我已经死了,但是一个真正的存在又会因为自知而破灭,那么知道是死,不知道同样是死,我们要如何选择?还是没有选择——只有死路一条?